渚碧

< 我欲种菜 亦植蔷薇 >

躲进“桃源”成一统

中国的传统社会尤其重精神、讲气节,这不单是儒家的影响,也是春秋战国“士”之精神的延续。潘光旦先生曾在《国难与教育的忏悔》一文中对“士”的精神做过阐发,但更多地是限于儒家范围内的,而“士”岂是儒家之独有?道家有士,杂家有士,佛家也有士;或者毋宁认为,“士”是作为一个独立的阶层群体而存在的,这在春秋战国尤为明显。

东晋的“士”也是一个游离的群体,但相较于春秋战国之士的奔走呼号、见用于廷,他们更多的是避居山林、饮酒清谈。这显然与东汉魏晋的政治环境和社会风气有关。自王莽篡位,至隋朝一统,其间三百多年是中国大分裂、大动荡的时代。西晋虽然也曾统一全国,但是气数太短,不过五十载即亡。汉末以来,盛行一时的察举制逐渐演变为九品中正制,造成了“上品无寒门,下品无士族”的局面,豪右猖獗,寒士落魄,吏治混乱,朝廷腐败。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,诗人鲍照也发出了“心非木石岂无感,吞声踯躅不敢言”的铿锵之音,一抒胸中郁闷。

陶渊明正是这广大寒士中的一员,虽然其曾祖陶侃贵为东晋开国功臣,封长沙郡公,但因其出身寒门,子孙无权承袭爵位,到陶渊明时家道早已中落。颜延之在《陶徵士诔》中记述陶渊明少时的生活“居无仆妾,井臼弗任,藜菽不给”,可见贫苦。陶渊明的父亲早丧,史书上连他的名字都没有记载,倒是外祖父孟嘉对其影响较大。孟嘉也算是当时的名士,流传有风吹帽落的故事,颇有嵇阮遗风。陶渊明在三十八岁时(晋元兴元年)写了一篇《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》,在文中他称外祖父:“始自总发,至于知命,行不苟合,言无夸矜,未尝有喜愠之色。好酣饮,逾多不乱。至于任怀得意,融然远寄,傍若无人。”这和后来的陶渊明倒是颇为相似。

陶渊明少时大概也胸怀济世之志,这在他五十多岁时写的《杂诗》中有所体现:“忆我少壮时,无乐自欣豫。猛志逸四海,骞翮思远翥。”少年壮志,像大鹏展翅,何其雄壮!“精卫衔微木,将以填沧海。刑天舞干戚,猛志固常在。”《读山海经》一诗虽然是诗人在四十多岁时写的,但这股高亢之风一反常态,渗透着诗人的雄心。类似风格的还有《咏荆轲》等诗,龚自珍称赞这些作品“二分梁父一分骚”。

陶渊明虽出身贫寒,但并非做官无门。然而史书记载他早年并未为官,二十九岁时因“亲老家贫”才起为州祭酒,不日就自己辞归了。后来陶渊明又陆续做过几次小官,最后一次是彭泽令,因奔程氏妹丧辞官后就再未出仕。在《归去来兮辞》一文中,陶渊明表达了自己辞官后的愉悦心情,“富贵非吾愿,帝乡不可期”,“聊乘化以归尽,乐夫天命复奚疑”。

陶渊明的隐居,在东晋的乱世中,并不算特殊的现象;在同时代的人中,他也并不显名。在陶之前,有过大名鼎鼎的“竹林七贤”,他们不满司马氏的黑暗统治,却又无可奈何,只好谈玄论道、饮酒赋诗,借此排遣内心的痛苦。不过,竹林七贤虽竭力和政治划清界限,但是并不彻底,尤其山涛后来都致仕了,所以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隐士。陶渊明不同,他真正做到了“出世”,虽然数次为官,但这是为了赡养老母或者为了逃兵役才出此下策。陶渊明可谓是个完全游离于当时社会的人,国家大事、民生疾苦似乎都入不了他的法眼,都不如自己饮酒弹琴、赋诗耕作来的重要、来的惬意。我觉得陶渊明和民国时的梁实秋、“礼拜六”等人颇为相似,任天下风云变幻,我且“独善其身”。在陶渊明的诗中,我们读到的大都是田园之美,耕种之趣,饮酒之乐,辞官之快,间或人生无常之感慨,几乎都是一派轻松的调子。然而当世的吏治黑暗、生灵涂炭,在陶诗中几乎不见痕迹,这不禁让人大失所望,深为佩服陶渊明“眼不见心不烦”或“眼见心不烦”的超然心态。

话说回来,这样的生活态度似乎也无可厚非,文革时期钱锺书先生正是以此保住了名节和人身。所以,陶渊明的这种精神在后世逐渐受到推崇也就不足为奇了。前文已经提过,中国的士人重气节,而陶渊明正是这样一幅遗世独立的写意山水画,寥寥几笔,淡远幽深,最合士人的口味。其实,在后人看来,陶渊明的隐居算是对黑暗统治的一种无声反抗,而对他自己来说可能只是单纯的无奈。我想,陶渊明应该是个软弱无能的人,这大概也是他能够无心为官,甚至对家庭也不甚负责的原因之一吧。

王国维先生有言:“诗人对宇宙人生,须入乎其内,又须出乎其外。入乎其内,故能写之。出乎其外,故能观之。入乎其内,故有生气,出乎其外,故有高致。” 又言:“‘我瞻四方,蹙蹙靡所骋’,诗人之忧生也;‘昨夜西风凋碧树,独上高楼,望尽天涯路’似之。‘终日驰车走,不见所问津’,诗人之忧世也;‘百草千花寒食路,香车系在谁家树’似之。”从王氏的观点来看,陶渊明是有忧世的情怀的,而萧统也说陶渊明的诗文“语时事则指而可想,论怀抱则旷而且真”,的确,有些诗虽着墨颇少、不着痕迹,但还是能映射一些时事,不过像《蒿里行》这样的诗是找不见的。陶渊明虽然“出世”之人,但对社会现状却有深刻的认识,否则不可做到超然物外。陶渊明能出能入,其诗看之虽简单,读之却隽永。

总而言之,陶渊明的出世精神是中国传统思想宝库里的一颗明珠,他教给世人的不是治世之道,而是洁身自好之术,如孔子称赞颜回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”的一样,在贫穷的环境中,在黑暗的环境中,都能不失气节,不受诱惑,保持独立的人格,真正地“忧道不忧贫”。就这点来说,是需要当今的人们反思和借鉴的。

古人有大隐小隐之说,我认为的,陶渊明的精神可学,但其做法已不适应现代生活了,不论是桃花源还是乌托邦都不存在于现实世界,真正的桃源只能在自己的内心中寻得,也只能在自己的内心守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