渚碧

< 我欲种菜 亦植蔷薇 >

诗人李白

李白自称是个诗人,但我从来没见他写过一行诗。

我是在十年前认识他的,那时他大概有三十多岁,而我只有二十一岁,唯一的梦想是成为一个诗人。

暑假我从北方老家来南京旅行,也顺便看望在这里读书的女友。我和她得有半年没见面了,平时的通信也比较少,因为我不想去抄袭别人的情诗,而自己又文思枯竭,写不出哪怕一行能让自己满意的诗句给她。我没有告诉她我要来南京,为的是给她一个惊喜。

我下火车时已经是半夜了,大街上一片死寂,我拖着行李步行去她的公寓,那是一幢离火车站只有几个街区的破旧的楼房,一年前我曾经来过,并度过了几个销魂的夜晚,是的,那是我的第一次做爱经历。我的女朋友大我几岁,她是我姐姐的同学,因为我说自己写诗,所以她爱上了我。那时我们的关系已经维持了两年,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身处异地还没有分手,我大概相信那就是爱情的力量,至少那时是这样认为的。

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了她住的三楼,开始敲门,大约一分钟后她来给我开门了,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衣,面颊绯红。看到是我她大吃了一惊,我说了一句“Surprise!”,没等她开口,就把行李拖进了屋里,而她跟在我身后,神情里有一丝紧张。我正要和她说话,突然卧室里传出了男人的声音:谁啊?我愣了一下,奔到卧室门口,看见床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男人,身高约有178公分,但是很瘦,留着凌乱的胡子,下体的玩意儿正直直地挺立着。

老实说我真的生气了,气得想哭,但还是故作镇定转身对我的女友说:Bitch!他是谁?那男的见了我也有点惊慌,忙用被单裹住了身子,呆呆地望着女友。女友似乎无所谓,漫不经心地对我说:诗人,一个真正的诗人,你满意了?我冷笑了一声,顿时也觉得无所谓了:随你便,我现在要睡觉,做那种事时最好不要吵醒我。说着我就躺在了客厅里那张破旧的沙发上,那一刻,我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。

那个男的就是李白。

第二天我醒来时女友已经做好了饭,李白也在桌边,我从沙发上爬起来就去吃饭了,甚至都没有洗手。我边吃边端详着李白,看得他很不舒服。我虽然和他身高差不多,但明显比他强壮,我知道他害怕我会突然跳起来把他掐死,但我不会那么做。

“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?”我直截了当地问女友。

女友一点都不隐瞒,很爽快地告诉我:“两周前。我们在书店里邂逅的,一段浪漫的故事!”

我笑了,差点把饭从嘴里喷出来,真是个愚不可及的女人。我猜,这肯定不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“艳遇”了,但我没问。

“李白,真是个不打折扣的名字。那么,诗人,你的大作呢,让我拜读一下!”我两眼瞪着李白,带着挑衅的口吻问道,“‘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’是你写的吧?”

李白没有笑,他用略带尖细的声音回答道:“不要把我和某些人牵扯在一起,我的诗是只给知己看的。”

当我看着女友点头附和的时候,突然一股恶心的感觉涌上心头,如果我再呆在这个房间里,非得吐了不可。我急忙脱下了身上已经发臭的T恤,从行李箱里挑了一件干净的换上,然后当即就离开了房间,临走时我突然冒出了一句:祝你们掘墓愉快!

当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在想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说这句话,连我都不明白它的意思,难道这就是灵感?管他呢,我要先找个地方去玩。我先去了南京大学,那是我女友读书的学校。正值暑假,校园里人影稀疏,但仍可见偶尔的一对情侣并肩走在树阴下。食堂前有个乐队在演奏,重金属的摇滚,好像是魔岩三杰的歌,我当时听起来就像是起重机的噪音。我离开了聚在路边听演唱的人群,顺着路继续往前走。一个孤独者的漫步,大概就是像我这样吧,我在心里想着。我在榴园坐了会儿,没有人,非常安静,只有草丛中的蚊蚋飞到耳边的嗡嗡声和不远处操场上传来的踢球声。我又去了北大楼,楼前的草坪上和树荫下都有人坐着,聊天或者读书,我在那里站了一会,无意识地听着近处的人的谈话,却一点也不能明白他们的意思。我觉得无聊,又去了玄武湖,我怕水,只是坐在湖边,空洞地望着湖面。这时一个女孩路过,年龄和我差不多大,一头漂亮的长发,我突然想和她搭讪,想和她做爱,可是我什么也没干,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她慢慢走远。又一股疲倦感袭上心头,我于是决定去找个地方吃午饭。

饭后我哪里也不想去,就径直走回了女友的公寓,敲开门,只有她一个人。诗人呢?我问。出去了,和出版商讨论出版诗集的事。我笑了,一把抱住她吻了起来,她挣扎了一下就顺从了,我把她抱到床上做爱,累得筋疲力尽。你大有长进啊,完事之后女友笑眯眯地对我说。他大概也是个流氓吧。女友愣了一下,谁?李太白。我抚摸着她的乳房,突然又觉得恶心,诗人都是流氓。我也很惊讶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。滚!

李白晚上才回来,身上带着酒气,我问候他,他尴尬地回应了一下,然后就倒在了沙发里。女友给他倒了一杯茶,我则在沙发上坐下,想和他搭话,我问他是哪里人,在哪里读的书等等,他倒也爽快,都回答我了,至于真假则不可知。我还想和他讨论诗,虽然那时我觉得自己对于诗已经兴味索然了,奇怪的是李白也不愿意和我谈诗歌,那副表情就好像我是个什么都不会懂得文盲。我生气了,拉着女友要去卧室,“你在这里独守空房吧”,我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李白说。女友犹豫了一下,也没有反抗,我们就肆无忌惮地做起爱来。你这个贱人,我咬着她的耳朵,你不是只和诗人上床吗?她什么也没说,享受着高潮的欢愉。

第二天我就走了,去了苏州。那是我最后一次去南京,当路过某个诗人开的书店时,我毫不犹豫地朝它啐了口唾液。我从来没有像那时一样坚定地认为,诗人只是更为虚伪的嫖客,我庆幸自己及时醒悟了。

新学期开始后我就申请了转系,从中文系转到了西班牙语系。我从来没有学过西班牙语,只是因为突然喜欢上了拉丁美洲的小说,喜欢上了那些异国作家描写的革命、暴力、性和流亡,当然还喜欢看一个个落魄的诗人如何在生活里挣扎。其实我并不仇恨诗人,但是也不喜欢他们。

大约是在冬天,当我正为那些西班牙语词汇和语法焦头烂额时,我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旧书店里又碰到了李白。他还是那样消瘦,只是身上穿得更整洁一些。“诗人,你好!”我首先向他打招呼,他看到是我吃了一惊,忙问:“是你,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“读书啊,我倒要问你为何在我的地盘?”他没有回答,却说:“我和她早就分了,那件事••••••”我没等他说完,打断他:“去喝一杯如何?”他还没来得及推脱,我就拉着他出了书店,去了附近一家我常去的小餐馆。我点了几道便宜的菜,要了一瓶白酒,给他和我自己斟满,虽然彼此无话可说但还是硬找了一些话题。我和他说了自己对诗人的看法和现在的兴趣,他似乎有些愠怒,但是也没有反驳。喝完一杯酒后,他告诉我自己现在是某本诗刊的编辑,但那本诗刊我从来没有听过,以后也从未在报亭找到过,想来发行量是极低的。后来,我们终于分手了,我已是有点醉,摇摇晃晃地跑到湖边去看日落了,也看着一对对情侣你侬我侬,觉得这世界并不是那么糟。

以后我又在学校附近见过李白几次,都只是简单地打个招呼,而对于他住在哪里或者做什么工作我一概不清楚。虽然有时也会产生兴趣,但很快就淹没在我对西班牙语的热情里了。我们只是这个大千世界里两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,我何必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他的身上呢。

寒假我回家的时候又在火车站遇到了他,这次他和在南京时的装束倒有几分相似。“去哪?”我问他,看到是我,他倒有点羞怯。“去杭州。”“探亲吗?还是••••••”他没有回答,我也没有再问,火车来了,我登上车,当火车开动时我透过车窗见他还站在那里,似乎在沉吟,安然地陪伴着凛冽的寒风。

开学后的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再见到他。我倒是不觉得奇怪,如果他真是个诗人,大概很享受四处漂泊的生活。一天,一位在附近小学任教的同乡邀我去玩,我刚与女友分手正是无聊,便欣然应允了。

那是一座不大的学校,正在进行着新老更替,新盖的教学楼和低矮的老平房形成鲜明的对比。朋友把我让进了他的宿舍——那是一排偏居学校一角的平房——他沏了一壶茶,我们俩边喝边说了会闲话,过了一会便准备出去玩。刚一出门,我正巧碰到了诗人李白,他从一间平房里走出来,手里拎着一袋垃圾。我于是打招呼:嘿,诗人,又见面了。李白也看到了我,尴尬地笑笑,又自顾自地走了。朋友很惊讶,问:你们认识?“是啊,”我答道,“他怎么会住在这里呢?”“嗯,你不知道他是这里的老师吗?——不过快要离职了。”“怎么呢?”我没有掩饰我的惊讶,“他不是诗人吗?”“他是教语文的,如果写诗的话倒也不让人惊讶,但没人听说过他会写诗啊。”“为什么离职呢?”我又问。“不太清楚,听说他要去西北呢。”大概是想做一个真正的诗人吧,我心里猜测着,但没有说。剩下的一天的时间我都在想,李白是个语文老师,为什么却以诗人的面目出现在南京,又为什么去杭州?我想得头昏脑胀,直至最后沉沉睡去。

我本想第二天去找李白,但系里有活动抽不开身,第三天我去了,敲了敲他的门,但没人来开,正好朋友从外面回来,问我:“怎么,你来找李老师,有事吗?他已经走了,就在昨天。”我说没什么事,朋友便邀我喝茶,我推辞不下,和他又说了会闲话。

以后好多年我都没有再见过李白,由于忙于自己的事——毕业,工作,结婚,离婚,我渐渐地把李白忘掉了,好像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。我现在是一名电影编剧,挣着微薄的收入,也经常会和剧组外出拍戏,找能找到的女人上床,然后忘掉这回事。

这一次去宁夏,在一个小山村取景时,村民们热情地把我引见给了村里的一位诗人,虽然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风霜,使他的皮肤变得又黑又糙,但我还是认出来了,他就是曾经的诗人李白。不过,他没有认出我来,或许发生在我身上的变化更大。我不动声色,和他随便聊着,喝着酒,吃着烤羊肉。天慢慢地黑了,终于,我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他:念一首你的诗吧。

李白这次没有推辞,他扯着嗓子唱了起来,就像我在电视里见过的那些陕北的农民。

“这是什么?”我醉醺醺地问。

他没有回答,身子一踉跄,倒在地上沉沉地睡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