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游
扬子江头
八月,秋高风急,落木萧萧。
这天,是十三,乌云蔽日,大雨自巳时便滂沱而下,此时雨势似乎更猛。
建康城外,长江如一条巨蟒,逶迤而过。秋风在江面上卷起浑浊的浪头,拍打着两边的江岸以及泊在岸边的渡船。
去岸百米的地方有一四角亭,亭中四张石凳围着一张石桌,桌上摆着酒肴,杯盘俨然,显然是无人下箸。石凳上坐着三人,两男一女,默然无语。
亭外停着一辆马车,车夫披着蓑衣,怏怏不乐。车中一女子也探出头来,面露焦急之色。
突然,座中的女子弹起了怀里抱着的琵琶,又用娇媚的声音唱道:“商人重利轻别离,前月浮梁买茶去。去来江口守空船,绕船月明江水寒。”正是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。这女子的歌声中,透着说不出的哀怨与忧愁,闻之让人泪落。却看这女子的长相,瓜子脸,柳叶眉,肌肤如璧,腰身纤细,一袭绿衫,恰似风中摇曳的柳枝。这样的容貌,不是富贵之家的小姐,想必便是烟花之地的名魁。
听到女子的歌声,其中一名身着青衣、背负长剑的男子起身端起石桌上的杯酒一饮而尽,然后向身旁的另一男子拱手道:“赵兄,送君千里终须一别,我们就此别过吧。”说罢便要转身出亭。
女子看着眼前一幕,停止了弹唱,急忙抢前,拉住说话男子的衣袖,眼里却已噙满了泪水。
赵姓男子这时也站起来挽留:“向兄何必着急,且再饮几杯,待雨势稍减,再上路也不迟。”向姓男子却似乎去意已决,道:“赵兄还要去岳阳,也应及早动身,以免延误大事。”他说这话时,看也不看身后的女子。
女子泪眼楚楚地望了一眼赵姓男子,似是哀求他再劝一劝那男子。
赵姓男子却道:“向兄执意要走,紫竹怕也挽留不了。此去关山难越,只望向兄毋忘妆楼颙望的佳人。”说着看了女子一眼,女子双颊一红,低下头去。
向姓男子稍一沉思,只道:“今日一别,‘君向潇湘我向秦’,各自珍重,他日再见。”微微用力推开了身后的女子,便要出亭。女子急忙想再抓住他的衣袖,手伸到半空却又停了下来,只是拿起身边的一把油纸伞,塞到了男子手中。那男子微一迟疑,没再推辞,撑开伞便大步向江边走去。雨水敲在伞上的声音清晰可闻。
赵紫竹道:“薛姑娘,在下也要告辞了,你快些回去吧,免得着凉。”他看着女子依旧泪眼婆娑,呆望着雨中的男子,又道:“向兄不是无情之人,只不过讷于言语,相信他一定不会忘记姑娘的。”女子并未回答。赵紫竹并不在意,又拱手道:“告辞,保重。”说罢转身向江边走去。
赵、向两人在江边又相互道别一番,便上了两条渡船,艄公竹竿一点,一条船便离岸而去。这时,亭中的女子突然冲向江边,口中喊着:“丛之,丛之……”举手对着向姓男子挥别,秋风却把她手中的锦帕吹到了江中。还泊在岸边渡船上的赵紫竹道:“薛姑娘,快回吧,莫要伤了身子。”女子仍是不理,口中还在呼喊那个名字。向丛之站在船头,向艄公借过撑船的竹竿,在水中一挑,女子失落的锦帕便粘在竿头。他收起竹竿,将锦帕放入怀中。岸边的女子隐约看到男子的举动,眼神中有了些许光彩,呼唤的声音更加温柔。这时,马车中的女子赶来,为她撑起了伞。赵紫竹见到女子有婢女照顾,略微放心,对她又道了一声“保重”,随着渡船径向上游驶去。
直到向丛之的船行到江心,肉眼再也看不见,女子才依依不舍地离开,坐上马车向城中驶去。
向丛之一直站在船头,撑着那把油纸伞,看雨水打落在江面,弥漫开薄薄的一层水雾。他不时地向江岸瞥一眼,等到岸边的绿衫消失,才回到舱中,掏出怀中的那块锦帕,只见绣的是杜甫诗中的景——“泥融飞燕子,沙暖睡鸳鸯”。他一直冷漠的脸上,这时才飘过一丝愁云,在这无人的船舱。向丛之呆呆地望着锦帕,脸色时而温柔,时而忧伤,显然是陷入了回忆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艄公又把竹竿一点,渡船停了下来,一声“相公,到岸了”把向丛之从回忆中惊醒。他付了船资,径向北去,在雨中行了一个多时辰,才见到一家客店,挑起的酒幡上写着“苇风浦”,顿觉腹中饥饿,便决定在此打尖住店。
进得店来,但见每张酒桌均已有客,向丛之便捡了一张人少的桌子坐定,点了一盘牛肉,一壶酒,自斟自酌起来。
喝了半壶酒后,向丛之向周围瞥了一圈,看出店中的客人多是习武之人,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,窃窃私语,神色诡异。向丛之不由得警觉起来,支着耳朵偷听邻桌的谈话。他少时在天目山学剑,师傅曾令他在瀑布下修行,这几年又不断苦练内功,由是听力大进,异于常人。邻桌一行四人,各持弯刀,其中一人打扮华贵,眉大眼粗,看年龄不过二十岁,想必是主人,另外三人粗布衣裳,看来是仆人。
只听得一个黑脸汉子道:“少爷,听说雨花楼的薛小怜是秦淮第一歌姬,等完事之后,您何不将她娶回家做妾呢。”那华服少年听罢,津津地道:“素闻薛小怜千娇百媚,这次南下定要尝尝这女人的味道。”其余三人道:“那我们提前祝少爷早日抱得美人归了。”说罢齐向那少年敬酒。少年哈哈大笑,客店的其他人都侧头朝这边看来,唯有向丛之不动声色。向丛之听四人口音,似是来自太行山一带,再看那四柄弯刀,当下猜到他们是太行雪刀门的人,心想:“雪刀门一向只在北方活动,这次南下所谓何事呢?”当下打定主意要探个究竟。
流水无情
向丛之更加留意四人的谈话,没想到四人反而不再言语,只是喝酒吃菜。向丛之无奈,也只好喝起自己剩下的半壶酒。过了片刻,只听得外面一声马嘶,一个高大的人影已然闪进了店中,只见此人膀大腰圆,一张肥脸蓄着络腮胡须,左手提着一根禅杖,却分明不是和尚。此人将禅杖在地上一敲,但听到铮铮之声,接着道:“店家,上酒来!”声音粗哑,犹如乌鸦。店小二见此人殊不好惹,赶忙端上酒菜,态度甚是恭顺。这汉子坐定,向周遭巡视一圈,冷笑道:“想必在座诸位也是到建康城去的吧。”众人一听,纷纷放下杯盏望着大汉,暗自戒备,却不言语。只听大汉又道:“我劝诸位还是回去吧,建康城可是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撒野的地方?”座下有人大怒,骂道:“你算什么东西,敢来教训大爷。”话刚说完,只见大汉已经闪到了他的身前,一拳击出,那人便飞出窗外,却动也不动,想是定是断气了。众人尽皆惶恐,向丛之也是一惊,心想此人武功甚是高强,却也愈加好奇。
众人见大汉杀气颇重,有些胆小的已经结账出店,悄悄上路,另一些虽则自顾吃喝,内心却也不安。大汉喝了几碗酒后,突然指着那华服少年,问道:“喂,小子,你可是雪刀门下的?”少年见此人如此无礼,心下不悦,却也隐忍着,颇具礼貌地回道:“正是,不知尊驾有何贵干?”大汉道:“听说雪刀门在太行山一带奸淫掳掠,无恶不作,好不威风啊,可有此事?”少年冷笑一声,道:“不知尊驾从哪里听来的谣言,空口污蔑我雪刀门。”大汉只嘻嘻一笑,突然就出手掴了少年一掌,手法迅疾,令在座的人无不吃惊。少年大怒,当即拔刀,另外三人也各自拔刀,抢到身前护住少年。其中一个矮胖的仆从道:“你是何人,竟敢欺负我家公子。”汉子不动,问道:“公子?莫非这就是雪刀门掌门田重光的公子?”那仆人道:“正是,你可怕了?”那汉子听了此话,忍不住哈哈大笑:“田老头来了老子都不怕,何况是他儿子。我们豫南四鬼怕过谁。”众人一听,原来此人是“豫南四鬼”之一,心头不禁一紧。豫南四鬼仗着武艺高强,作恶多端,杀人不眨眼,在江湖上素有恶名,曾有很多江湖名士栽在他们手里。
少年自然也听过豫南四鬼的名号,想到与此人为敌,握刀的手竟然在微微发抖。不过他仍强自镇定,向大汉问道:“在下眼拙,不知尊驾是豫南四雄的哪一位?”他把“四鬼”说成“四雄”,显然是想讨好大汉,向丛之听了不免暗自好笑。大汉却不领情,冷冷地道:“什么四雄,明明是四鬼。老子是黑木。”“原来是黑木大侠,失敬失敬。”黑木却道:“小子,甭拍马屁。我们四鬼与雪刀门也无甚恩怨,今日老子就不为难你了,但劝你别去建康城凑热闹,还是快快滚回太行山吧。”少年听了这话,却也不露怒色,当即收刀,领着另外三人出了门。
向丛之听到这里,心想:“我在建康呆了多日,有什么热闹,怎得我却不知。”他欲开口问别人,却又怕引起猜疑,多生是非。可是好奇心既起,怎能压得下去,又想到刚才雪刀门的人对小怜出言不逊,便想擒住他们,逼问一番。当下结账,悄悄地出了店门。只见那四人正向南走去,正是自己来时的路,便偷偷跟了上去。
走了约半个时辰,四人便来到了一片密林,向丛之心想此处正是动手的好地方,便从背上解下长剑,准备出手。正在此时,他突然感到背后有一股杀气,遽然转身,一点剑光已经飞向自己。向丛之拔剑相格,两剑相交,火花四溅。向丛之激出一身冷汗,心道:“好险。”但脸色却毫无变化,依然镇定如故,眼睛则紧盯住来敌。敌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,看不清长相,唯有右手的长剑在雨中闪着寒光。这时敌人却先开口了:“向兄好剑法,在下豫西四鬼之流水,请多指教。”向丛之听此人这般话,吃了一惊,道:“你认得我?我与豫西四鬼素无恩怨,不知阁下为何痛下杀手。”那叫流水的人却道:“豫西四鬼要杀人,本不必讲道理,何况我们是受人所托。”“何人?”流水道:“等阁下成为尸体之时,我自会告知。”说罢又一剑刺来。这一剑,初时无力,犹如小溪涓涓,但离敌愈近气势愈大,倒似江水滔滔。向丛之见敌人这一剑如此精妙,忍不住叫一声“好”,却把手腕一转,长剑也随之旋起,竟化解了敌人这一剑。流水也未料到向丛之的剑招如此高明,心中也是一凛,只得提剑又上,将自己的“流水无情十二式”尽数使了出来,这套剑法虽然只有十二式,每一式却又有六招变化,共是七十二招。但流水穷尽七十二招变化,却是不能伤到向丛之分毫,不免心生慌乱。向丛之见对手生怯,在出人意料之处疾刺一剑,正中流水的右手腕,他手中的长剑当即抖落。正在此时,林中抢出数人,朝向丛之袭来。向丛之长剑挥出,恰似瀑布飞流直下,当下有几人惨叫一声,立时毙命。众人不敢在向前进攻,只是将向丛之团团围住。向丛之向敌人望去,却尽是客店中的人,立即明白自己原来中了埋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