渚碧

< 我欲种菜 亦植蔷薇 >

春分之后又如何

《春分之后》是一本奇异的书,它由迥然不同的两部分组成,让读者在突然之间,便从喧闹的街市走进了僻静的深宅。夏目漱石在《关于春分之后》里也说:许久以来我产生了一个想法,倘若把各自独立的短篇小说放到一起,把这些自成章节的作品综合起来组成一部长篇小说的话,也许会收到意外有趣的阅读效果的吧。在我看来,漱石的这种尝试并不成功,前后两部分的反差太大,一个是历险记式的见闻录,一个是对自我的剖析,就这样拼在一起显得突兀,结构也松散了。

《洗澡之后》《电车站》和《报告》是小说的前部,《下雨天》《须永的话》和《松本的话》是小说的后部。前部的主人公是敬太郎,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,为了找一份工作而不停地奔走。他有点异想天开,又有猎奇心理,在同学须永的介绍下认识了实业家田口,又认识了千代子和高等游民松本,这都是为后部的故事做铺垫,像正式开饭前的小菜。须永的话,正是因为敬太郎好奇须永和千代子的关系,在他的询问下才说出来的;而松本的话,也是说给敬太郎听的。虽然前部是以第三人称写的,后部多是以第一人称写的,但敬太郎是贯穿其中的一个叙述者,他的角色,或多或少像他的蛇头手杖吧。 须永与敬太郎不一样,他有足够的遗产过优裕的生活,而不必去找工作。在敬太郎的眼里,须永是这样一个人:尽管是个军人的儿子,却特别讨厌军人;学的是法律,但本身却无意当官或当公司职员,他是一个极端的保守主义者。表面上,须永与舅舅松本很像,乐于做个无欲无求的游民;但事实上,他却陷在理智与情感的纠缠中。

须永是非常敏感的,他把家庭和社会都作为思考的材料。父亲死的时候,对须永说:「市藏,我一死,你就得由妈妈照看了,知道吗?像现在这么顽皮不懂事可不行啊!再不学老实点,妈妈也就不管你了。」母亲则在葬礼上对他说:「虽然爸爸没有了,可妈妈会像以往一样心疼你的,放心吧,别难受。」这些话一直印在须永的心里,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疑团:父亲母亲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?后来松本向须永吐露了秘密:他是父亲和女佣生的,而不是母亲生的。母亲手中掌握着秘密,儿子总觉得有什么秘密被掌握着,两人双双处于恐惧之中。这解答了须永对于微妙的母子关系的困惑,也让他明白母亲为什么非要自己娶千代子。

千代子是姨夫田口的女儿,在她出生的时候,母亲就向对方请求,等她长大之后能不能嫁给须永。须永和千代子一起长大,两人的关系亲密无间,然而须永却在结婚这件事上犹豫不决。按照他自己的说法,千代子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,而我则是一个只知怕事的男人,即使我娶了千代子为妻,恐怕也耐受不了妻子眼里往外射出的光芒。我不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,很难以同等程度或更炽热的光回敬她

千代子是一个天真无邪、心直口快的女孩,她认为如果一个男人不在现实社会获得权力和财力就不是男子汉,而这正与须永的生活相悖。须永是一个不愿与人相争的人,他性格怯懦,与社会接触时畏缩不前且易受刺激,更多地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,像一个哲学家。与田口一家人度假的时候,须永遇到了作为千代子结婚候选者的高木,引起了自己强烈的嫉妒心。高木是一个精于交际的人,须永并不想与他竞争,而是用理智抑制着嫉妒心,作为逃避,他一个人先回了家。

当须永向送母亲回来的千代子提到高木时,两人之间发生了冲突。千代子说:你真卑鄙!须永支吾地问为什么。你要是不知道,就是混蛋!千代子知道自己与须永的婚约,也知道须永不想娶自己,但她是爱着须永的,却感觉不到须永的爱,所以看到须永的嫉妒时,才会对须永的不信任感到愤怒。须永和千代子的关系,用松本的话来说,他们二人成了为离而合,又为合而离的可怜的一对儿,若成为夫妻,其结果将与以酝酿不幸为目的而结成的夫妻是一样的;而若不成为夫妻,就会继续以不幸的精神为不能成为夫妻感到不满。这是一个社会的两面,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。须永纵然寄情山水,却也只解开了母子关系的结,而解不开与千代子关系的结。

在不知道事物真相之前,特别想知道它,而一旦知道了,反而又羡慕起以不知为荣的过去的那个时代,常常会痛悔成为现在的这个自己。这不单是须永对于自我探索的可悲心境,也是夏目漱石自己精神危机的一种写照——对西方的文明感到失望,想要找出日本自己的路。须永和千代子的情感纠葛,就是这种寻找的一个注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