渚碧

< 我欲种菜 亦植蔷薇 >

读「希尼诗文集」

所谓知人论世,在读一本书之前,了解一下作者的背景是很有必要的。谢默斯·希尼出生于爱尔兰德里郡的乡下,家庭世代务农,信奉天主教。事实上,希尼的诗歌正是根植于此。

希尼的第一本诗集是《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》,其中的第一首诗是《挖掘》,以父亲为主角。这首诗是作者以叙述性的手法写的,着重在于写父亲“挖掘”的这一动作,通过铁锹切入土地的声音和父亲挖马铃薯时一系列富有节奏的动作,刻画出一个勤劳而娴熟的农民的形象。作者不止于此,从父亲又想到了祖父,也是一个这样的农民,然后又写到自己,虽然自己很感谢祖辈,但是却没有走他们的路,而是以笔代替了祖辈手中的铁锹。其实我们可以从这首诗中看出一种传承,祖父在挖掘,父亲在挖掘,而“我”也在挖掘,只是挖掘所用的工具不同,前两者是铁锹,而后者是笔。这首诗,首尾明显呼应,表明了作者的心志,也表明了自己血脉的传承。诗人也说,这是他第一首使感情进入文字的诗,为他以后的写作打下了基础。

这首诗有一个地方值得注意,就是第二节与第三节之间:“我的父亲在挖掘。我往窗下看去//直到他紧绷的臀部在苗圃间”,作者在一句话未完的时候就突然分段了,这在后面的一些诗中表现更为明显。比如这首《追随者》中第二节与第三节之间:“他控制头马,只须一拉//缰绳,汗流浃背的马便掉头”;还有《化石的记忆》中“囚禁了它们的树叶和//季节的幽灵。”;还有《另一边》中“然后转过身//朝向他在小山上”;等等。我在想作者这样突然分段的用意,是因为格律的要求,还是有特殊的意义呢?从译诗来看,希尼的诗并没有明显的格律,所以作者更多地是考虑语意上的效果。以我的感受,将一句话拆在两段里,可以更加突出各自的两个部分,而且造成一种动作的延续效果,也有利于内容的起承转合。

上述的《追随者》一诗也是选自《一个自然主义者的死亡》,也是以父亲为主角。这首诗的主要内容是关于父爱以及父子关系的一种转换。开头还是以一贯的动作描写写父亲在耕种,并称他为“农业专家”,然后开始写父子关系,“我”在父亲的鞋印里绊倒,在光滑的草皮上滑倒,父亲就把“我”驮在背上,“我”以父亲为榜样,一直追随着他。诗的最后一节中父子关系发生了转换,“我”原先是跟在父亲后面的小麻烦,如今老去的父亲则跟在我的身后,一种沧桑之感跃然纸上,一种父子之爱也油然而生。希尼全诗的语言都很质朴,没有新奇的比喻,所用的意向也都非常生活化和农民化,但是却蕴含着真挚的感情,足以打动人心。

有一首《期中假期》的诗,是诗人回忆他的弟弟4岁时被汽车撞死的事。诗人以第一人称的视角来写,但是却没有明显的感情流露,甚至是冷眼旁观的。他听着学校里下课的铃铛如丧钟,邻居开车接他回家,看见在以往丧礼上应对自如的父亲在哭泣,婴儿却在呀呀学语,所有大人都和他握手(因为自己是长子),妈妈也握紧他的手,发出哀怨的叹息。诗人在见到弟弟的尸体时也进行了一番描写,鲜花、蜡烛、苍白的脸色以及暗红的伤痕。诗的最后一句将这种沉寂压抑的气氛推到了高潮:“四英尺的盒子,一英尺代表他一年的寿命。”不知为何,这句话让我感到很沉重。而诗人虽然没有明确的感情流露,但这种潜流的无声的悲痛,以及通过他人反应而折射出的悲伤,更具有打动人心的效果。

以上是希尼几首关于亲情的诗歌,他更多的作品是带有浓郁的爱尔兰民族气息的田园抒情诗。在这类诗中,希尼将英国的文学传统和德里郡的乡间生活经历相结合,用现代的眼光来审视和表现爱尔兰的民族精神。可以说,爱尔兰的民族元素在希尼的诗中无处不在,我们甚至可以从中找到很多现在已经消失的事物和职业。来看看这首《卜水者》。“卜水者”用一种称为“魔杖”的木杈式探矿杖找水,带有迷信色彩。诗人在这首诗中,非常细致地描写了卜水者的动作、神态,带有一种神秘感,让人想起了叶芝的作品。在诗中,诗人将卜水者用的榛木杈比作电台,将古老的民族元素与现代科技相结合。再看一下《炭化的橡树》这首诗。首先我们需要了解一下何为炭化的橡树,其系16-17世纪时被砍下,在泥炭沼中长期埋藏而成,是一种力量和忍耐的象征。这首诗的寓意比较深刻,诗人暗示了英国对爱尔兰的蹂躏,比如“从烟筒倒吹回的烟/正在半扇门上挣扎”,以及“领回的地方没有了/‘橡树林’,没有了/在林中绿色空地上/砍槲寄生的人”,但是爱尔兰的民族精神并不会因此而摧折,诗人依然能够看到阳光,爱尔兰人民依然在忍耐中顽强生活。此外,诗人充满爱尔兰元素的诗还有《传神言者》《安娜莪瑞什》《布罗格》《木斯浜》《收获节》等等。

老实说,我觉得希尼诗歌的风格变化不大,早期作品和晚期作品的风格没有明显差异。他的诗很质朴,文字简单,带有叙事性的味道,没有泛滥的不加克制的抒情,而且也不太讲究格律(从中译本看是这样的)。他用的比较多的就是将一句话拆在两段中,我在前面已经说过,举的例子可能不是非常典型,但这种情况在他的很多诗中确实都能看到。

有人批评希尼的诗,说其脱离现实,我也有点这样的感觉。希尼大部分的诗都在写自己的回忆,写田园生活,甚至写神话传说,很少涉及到现实问题,当然不能说没有,比如这首《革命者的安魂曲》,虽然写的是在1798年反英起义中死去的爱尔兰农民,但其实是对现实的一种映射。诗的最后两行“他们埋葬我们时没有棺木没有寿衣/八月里我们的坟上长出了大麦”,读来有一种中国古诗的意境,雄壮而又悲凉。类似的诗还有《贝格湖滨的沙滩》,是纪念诗人的表兄,在宗教间的暴力冲突中被谋杀的麦卡特尼,体现了诗人反对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思想。

有几首诗需要注意一下。比如《自我的赫利孔山》,赫利孔山是缪斯所居之地,那里有一口灵感之井,故赫利孔山喻灵感之源。诗人即以此神话为基础,写了自己小时候看水井的事情,其实是诗人在讲述自己灵感的来源,即好奇与探索。在诗的末尾,诗人说道:“所以我写诗/为了凝视自己,为了让黑暗发出回声。”这大概就是诗人写诗的信条吧。另一首诗《契诃夫访库页岛》写的是契诃夫访问库页岛的故事,借此来探讨诗人兼有的两者职责:医生和作家,两者都负有治疗社会的责任。这首诗借写契诃夫,来表达诗人自己对于诗人职责的认识和见解。

希尼的诺贝尔授奖词中写道:“他的诗作既有优美的抒情,又有理论思考的深度,能从日常生活中提炼出神奇的想象,并使历史复活。”读罢希尼的诗集,确实觉得简单的文字在他的笔下有神奇的力量。